晨即来归

斜风细雨不须归

阿婆说

又世传虎啮人,人死,魂不敢他适,辄隶事虎,名伥鬼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众鬼周知,乘着这支南风能顺到何家村。

南风憩息于九嶷山,山脚便是何家村,村子不大,里头大概有那么二三十户,还有十几只鸡跟五六只鹅。


  四月正是乘风的好时节,除了清明节出行方便,最最重要的是村子里头的桃花酿、桂花香、枇杷蜜、杨梅酒都出坛了。


别的村来做客还得带些水果抵酒钱,鬼就不用客气那么多,门都不用敲,到了就成。


何家村此时热热闹闹的,趁着天还没被黑吞没,赶紧把地里去年埋的酒挖出来。刚出坛的酒安安静静的,没有一点味道,酿酒人一定要洗洗瓶子才能喊醒它,一开塞,醒了的酒太勾人。再大的屋子都关不住溢出的酒香。


酒香揉碎了酿在清风里,个个鬼魂都给勾没了,恨不得推着风走得再快些。


浮云散,明月照,清风去,鬼来。


  没有人会知道有鬼来,更不会有欢迎仪式,只有一个阿婆坐在门前,捻几缕山风,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,话那么轻也不知山风听到没。


 “这不是那谁他亲闺女么,门前丁字路对冲着她家门,怪哉怪哉。” 有个新来的鬼在小声嘀咕。


它口中的那谁是大名鼎鼎的吴老爷,令方圆百里的鬼闻名丧胆的风水师,县里盖新房,政府修条路,都得请他老人家来看看风水。


路成丁字害难逃,门前有此非吉兆。这么简单的道理,吴爷的亲闺女竟不晓得? 


老鬼笑它:“这屋子是在她家阿公去世后才盖的,阿婆是在等阿公回家呢。”


除了星星没到,谁都到了,可阿婆也不急着做晚饭。这些鬼馋得很呢,等了一年好不容易才等来喝酒的季节,又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晚饭的时候,一个个眼巴巴地等了大半晌,阿婆就是不开饭,好多鬼都没了耐心,去到别家喝酒。


只剩了两只伥鬼不舍得走,因为阿婆的酒实在是太香了。


“阿婆家里的杨梅酒全县第一,甜而不腻,后劲醇香。我要坐这儿,你到别家去。”


“凭什么,我偏不。今晚没准有机会能带走阿婆哩,让她给咱做酒喝。”


人若说带走谁,不必当真。可是鬼若说带走谁,一定要当真。


  

阿婆其实不老,她才六十来岁,但头发却全白了。

二十年前一个普通的清晨,阿公被山上一只野老虎叼走了。到了傍晚村民发现阿公的时候,头颅都没找到,只有一滩血渍盖住了残骨,旁边掉了零碎的几片衣服。


阿婆闻讯赶到的时候,只是匆匆瞥了一眼,斩钉截铁地说:“这哪能是我家阿公。他一定不会来这头采笋子的。可能现在已经回家了罢。” 


阿婆是村里最乖最聪明的姑娘,大家都信她的话,她说不是,就不是。


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阿婆家的门,喊她去赶集,没人应。


那天傍晚有人下山的时候瞧见阿婆坐在血迹旁,死死拽着猩红的衣料。


除了阿婆没人知道她是昨晚上连夜上的山,坐在那里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老虎。


她还问了山风好多问题,她那么聪明也想不通的问题,比如阿公去哪了,为什么要来这边采竹笋,为什么不回家。


熬到了正午,白天最亮的时候,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片料子,终于确定了那就是她给阿公做的衣裳,一针一线都是那么眼熟。


那天被人抬下山之后,阿婆就老了。


今年清明,孩子们都不在,阿婆也懒得跟别家一样弄什么大鱼大肉,于是随意弄点小菜。


一小方桌,一个凳板,两樽酒,多一樽给早就走了的阿公。


“阿公你莫恼,孩子三个都在城里忙,还是我这个老太婆陪你喝吧,反正只有我才喝得过你嘛。前几天碰上赵老头,他还记得你猜拳有多差劲,自己差劲就算了,输了还祸害咱小闺女天天帮着你喝酒,小闺女现在长大了,比你还能喝些。” 


不知哪里刮起的无名风使劲一动,塑料杯太轻,被刮倒了,装的杨梅酒一下子全都撒地上。


若是别人看到了指不定多痛心,阿婆的酒县里谁不爱呢,还有人从城里开车两个小时,大老远跑来在何家村买一坛酒回去。


阿婆却一点都不心疼,捡起杯子又倒了些酒,继续喝酒吃菜,还跟山风絮叨她家阿公。


杨梅酒是阿婆酿得最好的酒了,一年只能这个时候出那么三四坛。


杨梅本就甜,阿婆年轻时候最爱吃。


阿公当年送了不知多少框才追到阿婆。


阿婆年轻的时候可乖可乖了,是织布厂里最美的姑娘,头发又黑又长,吊在腰窝上边,脚不停地踩阿踩,一两根细碎的发丝最是勾人。


后来阿婆心疼买阿公买杨梅花的钱,稀里糊涂地就应了要嫁给阿公。


嫁过去了才知道阿公家就是种杨梅树的。她笑骂阿公:“你这不要脸的骗我。”阿公笑嘻嘻地说:“以后我家杨梅都归你,你爱吃多少吃多少。” 


杨梅酒度数低,不易醉,喝一小口,清香能从喉咙荡到舌尖,来来回回飘好久。


两只伥鬼疯了似地抢酒喝,风刮倒了一杯又一杯。


“你莫不是个渴死鬼,喝那么急做什么,我不跟你抢了,省得你在这发鬼疯。我去别家看看还有没有剩的。” 


另一伥鬼理都不理他,继续一杯接着一杯喝。


阿婆也不急,酒被刮倒便刮倒,大不了满上一杯又一杯便是了,就是不肯进屋子换个玻璃杯。


那伥鬼喝得又多又快,他好似一点都不关心阿婆说了些啥,就只顾着自己喝个痛快,就连阿婆都不由自主地被带得喝得快些。


喝的多,讲得少,阿婆不再念叨阿公,那些思念嚼碎了,就着酒,都吞回了肚子里。


再不易醉的酒也抵不住喝得多,阿婆一个人喝完了整坛酒。


风来回抚阿婆的脸颊都擦不掉上面的两抹嫣红,阿婆竟然醉了,整个人闻起来都像是在酒里泡了个澡。满肚子的思念撑得她困得要死,她就想着要去梦里头见个人。


“你们都醉了”,那伥鬼回来了。

“伥鬼不吃醉酒人”,另一伥鬼喃喃着,“我们该走了。”

  阿婆睡在桌子上大喊:“明年还来啊,我们还喝杨梅酒。”喊得这么大声,山风应该听到了。


  第二天阿婆被家里的鸡喊醒,她从桌子上慢慢撑起,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酒味早就被山风拐得一干二净,大女儿这时打电话来了,阿婆昨晚上喝得太醉,忘了哪个按键可以接电话,全部一溜地按过去,幸好在挂掉之前点到了接通:“哎,闺女!我在家里哪里有什么不好的,昨晚上看到你阿爸啦。我好想随他去了,可他就是不肯嘛......,好好好,我是在说胡话,昨晚上我喝醉了。” 


挂了电话后,兴许是阳光太温柔,她又趴回了桌上,眯起了眼睛又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,山风告诉她说,去了的人还会回来。


阿婆酿了一辈子的酒,可她一年只醉一天,阿公回来的那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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